岸芷汀兰幽思远
2025年6月1日
端午的露水总比别时重些。天还未大亮,江岸的艾草已沁出沉甸甸的绿,叶片边缘的银毫沾着雾气,像是被昨夜的月光浸透了。我蹲下身采撷时,指尖忽然触到叶片下藏着的青苔,凉意便顺着掌纹漫上来,恍惚回到二十年前外婆领我采药草的清晨。 那时的艾草比现在野得多,在石缝里倔强地向上挣着,茎秆泛着赭红。外婆说端午的艾是青铜剑变的,能斩尽世间浊气。她总把晒干的艾草扎成束,悬在褪色的门楣下,让药香与粽叶的清气在檐下缠绵。此刻我望着竹篮里新采的艾草,恍惚看见门楣下的青烟里浮现出她佝偻的剪影,正用粗陶碗盛着雄黄酒,在木门槛上画蜿蜒的符。 江水在远处泛着鱼鳞似的银光。几个老船工正往龙舟上系红绸,绸缎拂过新漆的船身时,竟像是当年外婆包粽子时捋平苇叶的指节。那些浸过井水的糯米总裹着赤豆的朱砂痣,被三片苇叶叠成棱角分明的三角。她将棉线绕粽子三匝时,总爱讲三闾大夫披发行吟的故事,说江底的鱼至今仍在背诵《天问》。 忽有鼓声破空而来,龙舟如离弦的箭掠过水面,桡片激起的水珠在半空碎成细小的虹。岸边爆发的欢呼声里,我瞧见系着五彩绳的孩童们追着船影奔跑,腕间的铃铛声与鼓点应和,倒像是千年不息的招魂曲。江水漫过石阶,打湿了谁家姑娘的绣花鞋,她提着裙裾退后时,发间银簪坠着的玉蝉在晨光里晃成一点星子。 我在江畔的凉亭里遇见位白发老者。他膝头摊着本线装书,正用朱砂笔在《楚辞》页眉写批注。竹影筛下的光斑游走在他的青布长衫上,恍若汨罗江的粼粼波光漫过竹简。“屈子投江那日,江畔的兰草开得正好。”老者忽然开口,枯枝般的手指抚过书页,“世人只道他忧愤,却不知他原是闻到了故国的兰香。” 这话让我想起儿时在古戏台看过的《九歌》。旦角水袖抛起的刹那,满台兰草状的灯影次第绽放,巫祝的吟唱声里,湘夫人遗落的玉佩化作满江星斗。此刻江风送来远处菖蒲的辛香,与艾草苦涩的气息缠绕,竟在空气中织出某种古老的韵律。 日头渐高时,我循着酒香找到临江的酒坊。店主正往陶坛里封存新酿的雄黄酒,坛口苎麻布上还沾着雄黄石的碎金。他舀起一勺酒让我尝,琥珀色的液体滑过喉头,灼热里竟泛起兰芷的幽凉。酒坊后院的竹架上,成串的粽子正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悬在檐角的青铜风铃,被时光摩挲得温润。 归途经过城隍庙,见几个少年在古戏台前练习傩舞。木雕面具上的金漆已然斑驳,可当他们踩着禹步扬起铜铃时,飞扬的衣袂依旧搅动着凝固的光阴。最瘦小的那个男孩戴着山鬼面具,赤足踏地的瞬间,惊起石缝里几朵沉睡的野兰。 暮色将临时,我把艾草分作两束,一束学外婆的样子悬在门楣,另一束插进龙泉青瓷瓶中,摆在临窗的书案前。江风穿堂而过,艾叶沙沙地翻卷着,忽然惊觉这声音竟与二十年前外婆翻阅《楚辞》的响动别无二致。砚台里的宿墨被风吹皱,恍惚映出屈子峨冠博带的倒影,正俯身采撷江畔的杜若。 夜色中的江水成了流动的玄玉,远处龙舟的残影还泊在星光里。艾香渐浓时,我听见两千年前的渔父歌谣顺流而下,在兰草簇拥的岸汀碎成清亮的月华。原来有些幽思从不需要刻意打捞,它们始终如江底温润的玉璧,在某个艾草沾露的清晨,突然照亮所有潮湿的记忆。 文/彭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