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之“心”:大地写给未来的地理情书
2025年6月8日
省道偶尔切开浓绿,再没入洞株公路的车流,复又拐进跳茅公路、052县道的幽静,直至昭云大道与新韶山路将你送回尘嚣。这里是湖南交通最繁忙的山野。京港澳高速、京广高铁、沪昆高铁、沪昆高速、107国道、长株潭城际铁路……湖南交通的动脉在丘壑间奔涌,而其下,是静谧的田园、错落的屋舍,构成一幅城与野、动与静奇妙共生的画卷。 撰文/本报记者常立军 本土物种的大观园 (S326-洞株公路) 绿心的植物是复杂的。复杂的地形与水系,造就了多样化的微生境。阳坡与阴坡、丘顶与谷底、溪岸与旱地,光照、湿度、土壤厚度各异,为本土植物与外来物种提供了竞争的舞台与共存的空间,形成一种动态平衡的杂糅生态系统。 这里并没有什么珍稀动植物,却拥有数量巨大的长沙本土物种。它是我们认识本土环境的一个绝佳窗口。 我们选择从北部的跳马镇进入绿心,眼前所见从枯燥的楼房变成了深绿色的丘陵林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森林气息,让身心瞬间醒来。这是绿心中的一片浅丘地带。丘陵不高,植物却因野生状态而显得“疯狂”。一路上各种奇异的植物景观随处可见。 停下来观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它的有趣之处在于你可能只是被一棵树吸引,却发现了更多精彩的生命。当我们行进途中被一树白花吸引而停车观察时,我们的第一个惊喜来自于它是我们从未见过的植物。它看起来应该是一种铁线莲属的藤本植物,它缠绕在树上,开出大片雪白色的花朵。经过反复查证,我们知道了它的种名叫女萎。单单这个名字,就足以让人陷入思考。 在女萎的旁边,我们看到了一种果实像一串皮球的植物,有的果实头部还长着红色的“小辫子”,着实可爱得让人想笑,这是长沙丘陵地带中常见的红背山麻杆。 抬头看到树上有成串的果实在风中摇摆,这是最喜欢生活在沟渠边的枫杨树。它成串的花被称作柔荑花序,果实延续了花的形态。城市里生存能力最厉害的构树,在丘陵地带反而并不是那么强势。只是常见而已,并未占据整个生态体系。只有在城市里,它们才特别地霸气。 路边围墙处,有极像构树的小树探出枝来,结着红艳透亮的果子。它是楮构,也经常被人叫作小构树。如果不嫌弃它果实上的倒钩,这种果实吃起来也还算甜润可口。 外来植物也开始融入了本地的生态环境。路边有刺槐,也叫洋槐。刺槐在中国的历史也就150年左右,如今却已遍布大江南北,其竞争力之强令人震惊。 五月,是生命勃发的季节,但每一种植物的状态并不相同。 植物的物候节律,是地理纬度和丘陵微气候的忠实记录者:耐旱的蓼科酸模(羊蹄)已完成枯黄的生命周期;喜光的益母草、一年蓬正值盛花期,后者在丘岗荒地形成大片的“野菊花”海。在这里,微观地理的差异显现:缠绕树木怒放的女萎,偏爱阴湿的沟谷环境;红背山麻杆多生于向阳的灌丛边缘;枫杨则固守着溪岸湿地。 空气中偶然飘散过来一些特殊的气味,与石楠极为相似,这是壳斗科植物在丘陵山野中繁衍的生物信号。很多人也许并没有注意到,壳斗科植物的花普遍气味奇特,只是因为它们久居山野,不像石楠那样容易引起“公愤”罢了。城乡的竞争环境差异也可以在此明显感受得到:一向疯狂的构树并未形成太多的优势,而在城市里,它们的竞争力要强大数倍。 行走中,一种强烈的情绪在心中涌动,我们为长株潭城市间保留有这样一片自然野境而感动,它让我们深深沉浸在生命的灵性中。 当绿心成为三市历史气息的交汇场 (洞株公路-051县道) 古迹,是绿心里一种“特别之物”。它们遗落在田野中,让绿心成为一个与历史现场交融的博物馆。 跳马是明代长沙吉王家族陵墓所在地,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然而,跳马明王陵到底是什么样子,却很少有人知道。它们隐藏太深且在古代就已经近乎湮灭,几乎无迹可寻了。我们多次在绿心地带探访,都无果而终,不得不说是一件令人感到遗憾的事情。 这一次的寻访,我们完全没有抱任何与此有关的期望。然而,奇迹往往发生在没有期待的时间里。 在我们从繁忙的洞株快速路右转再次进入山林后,沿着051县道经过一座叫黄金冲的水库。这里我们曾多次行经。水库对面的一座小水塔引起了我们的关注。水塔看起来有点老旧,周围还有一片与民房风格迥异的红砖房建筑群。出于对这片建筑群的好奇,我们折返回水库边的路口,沿着起伏的丘陵公路骑了进去。 水塔并不大,是上世纪常见的手榴弹造型。红砖建筑群引起了我们更大的兴趣。它看起来有点像一座荒废的学校,但又没有围墙。就在我们欣赏和拍摄这些旧建筑和树木的过程中,忽然看到房子前的草坪里趴着一只巨大的“石龟”。 那一刻,我们心跳加速。这是一尊龟趺,它是驼负巨大石碑的神兽,往往出现在大墓前。它的出现让我们瞬间就联想到了明王陵。作为明代的王族墓葬,每座墓的神道两侧有并列的石翁仲或神兽。此前采访常德荣藩王陵时,就在荒野中见过许多。长沙明王陵墓区却从未曾见过。 但我们仍不敢确认,需要继续查证它是否与吉王家族墓有关。路边和湖边散落的大块青砖似乎也在暗示我们这种想法的可能性。在湖边的另一处地方,我们见到一位在此耕作的娭毑。她正在湖边的菜地里修整田垄。同她聊起那只“大石龟”的故事,她笑着说那只大石龟是他儿子当年找人合力从水库里捞上来的,花了不少的钱和精力。据说是个古物,但具体是哪来的,她也不清楚。 我们上网查询了长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黄朴华在2011年所作的《湖南长沙明代吉王墓群调查报告》里关于长沙明王陵的详细说明,发现这里所在的中殿坡,正是吉悼王朱祐枎的王陵所在。报告中有一张出土于附近关山王陵区的龟趺与眼前这尊看起来没有任何差异。这尊龟趺与明王陵的关系似乎因此可以得到更大程度的确认。 遥想一下当年这里的场景:人工水库是上世纪中期才开始大规模修建,在此之前的漫长岁月,这里是一个群山环绕的谷地;龟趺的位置,应该正好在通往明王陵的神道之上,后来便沉没在了水库之中。 据耕田老人所述,当时水库里还有一尊龟趺,以及一块碑,但限于人力物力,没能打捞上来。这让我们对藏在跳马群山里的石像生们,又有了更多的期待。绿心不只是生命的乐园,它还是长株潭三市历史气息的交汇点。 走出中殿坡,一棵黄檀开成了灿烂的花树。这种豆科树木,在绿心常见,却极少存在于城市中。它的生命之美,瞬间平衡了王陵区深沉幽暗的历史气氛。 做一颗跳动的绿心 绿心里随处可见的石头和土壤记录着远古的秘密。跳马在中国地质史上有自己的地位。这里是泥盆纪中统跳马涧组的命名地,但要找到一处清晰裸露的地质剖面却并非易事。 在从051县道往跳茅公路方向去的路上,我们看到湖边有一座山。在它的顶部,有依稀可见的岩石裸露。于是我们便沿着小道进入山中,想探索一下这里奇特的地质情况。 山不算高,但仍要走一段不短的路。村民告知这里叫龟坡,以前是个采石场,很多年前就关停了,这几年做了矿山生态修复。 一路上林壑优美,生命气息洋溢。 花了大概一个小时终于走到了矿坑中间。这里有一大片的空地,可以仰望当年矿坑的顶部。大部分的裸露面都已经得到了修复,虽然颜色还不够绿,却也不再令人忧伤。偶尔裸露的剖面,像大地有意泄露的秘密。红砂岩与上覆的红壤,层次分明,宛如大地摊开的书页。此地名为“跳马涧”,是中国地质史上赫赫有名的“泥盆纪中统跳马涧组”命名之地。 红色的砂质岩与上方红色的酸性土分层清晰可见。这是一处难得的剖面,它们是绿心真正的根基所在——不同的地质结构形成不同的土壤,并由此形成独特的生命环境。 泥盆纪是一个堪称伟大的地质时代。作为古生代的第四个纪,泥盆纪起始于约4.19亿年前,结束于约3.59亿年前,是地球演化进程中最为关键的时段之一。那个时代最伟大的事件就是鱼类的诞生。陆地森林也在那时开始成型。这里很早就引起了地学界的关注。1938年,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在长沙成立临时大学,其中设有地质地理气象学系。那时的地质学教授带领地质系学生就进到跳马涧进行地质考察和实习。 这里的“鱼”种类很多,鱼类化石跳马涧至石燕湖的泥盆系中统跳马涧组剖面是我国最早发现的鱼类化石产地,有沟鳞鱼、胴甲鱼、田氏湖南鱼、跳马涧广西瓣甲鱼(新种)。 跳马涧组在华南是很重要的一个地方性地层单位。 这里剖面含有海相腕足类如石燕化石、鱼化石、登陆植物化石,现查明有22属45种,是华南地史上第一个生物多样化点。 今天这里的生物多样性依然令人欣喜。生态修复后的山间,小乔木们已然长得很好,木姜子正在结果。随手摘一粒果实下来,揉碎,浓烈的山胡椒油味道直冲大脑,瞬间唤醒沉睡的味蕾。 野生的博落回正在开花,这是叶片巨大且奇异的植物。最亮眼的植物出现在林间,那是白纸扇,玉叶金花属的植物。白色的并非它的花朵,只是萼片,却比花朵本身更为显眼。一只中华刀螳正趴在树上等待猎物。它还是一只儿童级的虫子,身长不到四公分,却仍然挥舞着手中的大刀向我们示威。 我们继续骑行至五七卫生院,转X052县道,至湘潭白鹤村附近,完成了我们此次的穿越旅程。 回首绿心,夕阳下,一列高铁自上空飞驰而过。里面的乘客不会知道,车窗外的每一道丘岗曲线,都是大地写给未来的地理情书。而我们何其有幸,在这封信尚未寄达之前,就已然读懂了它温情的字句——关于共生,关于平衡,关于在时光的长河里,如何做一颗跳动的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