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千两茶香
2025年6月8日
“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茶的故事,就像一首古老的歌谣,从远古悠悠传唱至今。在我的记忆深处,那萦绕不散的千两茶香,更是与故乡的情韵紧紧相连。 十五岁的我,生在长沙,长在长沙。可我的故乡,是那有着云雾缭绕茶园的安化。七岁那年的立夏,我跟着曾祖父来到了天罩山。清晨的雾,像一层薄纱,在松林间盘旋。我蹲在曾祖父的竹篾筐前,好奇地数着茶叶。曾祖父那布满老茧的手,正熟练地将黑毛茶填进篾篓,竹篾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就像春蚕在啃食桑叶,轻轻挠着我的心。 “薇薇看好了,”曾祖父忽然捏起一撮茶放在我掌心,他的声音温和又慈祥,“这叶片要像小船般舒展,才能装得下整座天罩山。”我眯起眼睛,仔细地看着手中的茶叶。它的边缘泛着铜锈色,那一条条叶脉,仿佛蜿蜒着资江的纹路。灶台上的铁壶正咕嘟咕嘟地响着,曾祖父耐心地教我辨认不同年份的茶:“2005年的带着冰碛岩的清冽,2010年的有柘溪水库的回甘。”雾气在身边氤氲,我不经意间发现,曾祖父灰布衫的后背洇出了深色的汗迹,那形状,像极了我在书上看到的紫鹊界梯田的等高线。 每年霜降,就是我最期待的时候,因为曾祖父总会带我去青龙潭采制千两茶。凌晨三点,月光像水一样,浸透了竹篓。我踩着露水,紧紧跟在曾祖父身后。看他将蒸软的茶叶装入花格篾篓,木槌击打竹篾的闷响,仿佛是一声号角,惊醒了沉睡的溪涧。惊飞的夜枭掠过月亮,它的羽翼,像是划开了银河的碎片。 “薇薇,记住这七道工序。”曾祖父的烟袋锅在青石板上磕出星火,他的眼神里满是认真,“杀青要像对待初恋情书般温柔,揉捻需得怀着待嫁姑娘的虔诚。”我忍不住踮起脚,偷偷尝了一口茶汤。苦涩在舌尖炸开的瞬间,远处传来守林人敲竹梆的梆梆声,那声音清脆又响亮,惊散了茶园里栖息的萤火虫,它们像闪烁的星星,在夜空中飞舞。 春节回老家。我和父亲在整理老屋时,从樟木箱底翻出了曾祖父的牛皮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1958年的墨迹依然清晰:“今日运茶过洞市,马铃摇碎三更月。”夹在其中的车票上,“安化—益阳”的字样旁,还粘着半片风干的茶叶。看到这些,我忽然想起曾祖父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记住,茶魂在篾里,在火里,在血脉里。”那一刻,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有一次,我站在湖南博物院的展柜前,玻璃后的千两茶柱泛着琥珀光泽。解说词说这是“世界茶王”,可在我心里,它更是老祖宗传给我们的一块瑰宝。那一条条篾条里,编着曾祖父采茶的山路;那一杯杯茶汤里,沉淀着曾祖母熬煮的晨昏。 中考前一个月,学习的压力像一座大山,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我翻出了曾祖父留下的手札。泛黄的宣纸上画着制茶工序图,页脚用蝇头小楷写着:“制茶如做人,火候差一分,滋味隔重山。”客厅里,父亲正用紫砂壶冲泡千两茶。茶汤注入杯中的刹那,我仿佛穿越了时空,看见资江水倒映着万家灯火,看见曾祖父在云雾缭绕的茶园里躬身采撷的身影。 “慢些喝,这茶要嚼够三十六下。”父亲的话,让我想起儿时感冒高烧,曾祖父用竹筒装茶汤哄我喝药的场景。此刻,茶香漫过窗棂,与楼下面馆飘来的米粉香缠绕在一起,织就了一张看不见的乡愁网,把我紧紧地包裹其中。 今天,我又在曾祖父的樟木箱底,发现了一包用红纸包着的茶样。茶叶间压着一张泛黄的纸片,上面歪歪扭扭画着个小人采茶——那是我六岁时的涂鸦。突然之间,我好像懂得了千两茶为何要压成圆柱。那是为了把故乡的月光、父亲的皱纹、母亲的叮咛,都妥帖地收进时光的褶皱里,让这份温暖和爱意,永远不会消散。 故乡的千两茶香,就像一首悠扬的旋律,在我的生命中奏响。它让我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根永远都在故乡的那片茶园里。我相信,这份关于故乡情韵的记忆,会像这千两茶的香气一样,永远萦绕在我的心间。 文/邹霖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