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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船形山:湘江逝水间的石舟残梦
  • 国内统一刊号:CN43-0057
  • 2025年7月13日 星期日

船形山:湘江逝水间的石舟残梦

2025年7月13日


红嘴鸥掠过船形山附近湿地,这一刻,飞鸟与生态湘 潭共舞。             供图/罗琦史隽松


湘江边上的老麻雀从不怕人。翅膀与掌心相距一寸, 是生命对信任最轻盈的丈量。    供图/罗琦史隽松


湘潭市林森林覆盖率达42.51%,麻雀等留鸟种群密度提升显著,折射城市生物多样性保护成效。供图/罗琦史隽松


商代豕形铜尊图/湖南博物院官网


船形山隐,湘江新区生,绿浪云纱间,鸟瞰高楼拔地起。供图/陈超史隽松


三号线列车驶出船形山,铁轨蜿蜒处,如旧时 帆影。            供图/陈超史隽松


昔年船形山的轮廓,绿意如旧。供图/陈超 史隽松

    2023年3月20日,湘潭市博物馆人头攒动。阔别42年的商代豕尊,在特展中首次“归乡”。近年来,商代豕尊被学者格外关注,其精湛工艺与独特造型见证了湖南地区商周文明的辉煌。玻璃展柜里,青铜冷光流转,野猪造型的尊器静卧如初,仿佛从未离开过那片土地——湘潭九华船形山。

    这座形似石船的孤丘,曾以红砂岩的躯体托举着这件国宝三千年。1981年,它被村民的锄头惊醒;2023年,它短暂归来,而船形山却已经远航。如今,长株潭城轨西环线从船形山原址呼啸而过,站台玻璃幕墙映照着湘江的波光,恍若那艘石船最后的倒影。

    我们循着豕尊的纹路回溯:八千万年前的白垩纪砂岩如何被雕琢成船?商周先民为何在此埋藏重器?明清驿道怎样借山形水势成为黄金商路?当轨道交通的钢轨覆盖古驿道的车辙,船形山的故事,正从地质年表里向我们走来。      文/史隽松

    岩层深处

    湘江流经九华时,水色忽然沉静下来。岸畔曾泊着一艘八千万年的石舟——晚白垩世的季风卷着赭红色沙粒,在古河床上层层堆叠。岁月如无形的刻刀,将岩体削成狭长的船形:翘起的船头迎着北来的江风,平缓的船尾浸在湘江的柔波里。

    《湘潭县志·山水卷》里藏着船形山最早的文学肖像:“其山卧波如舟,晴日则岩赭似火,雨时则青黛如螺。”2025年,我在市档案馆保存的测绘资料中,再次找到了它的踪迹。船形山海拔约149米(1主峰高程点),山体长约1.5公里,最宽处约0.5公里。这座形成于白垩纪时期的红砂岩山丘,历经千万年风雨侵蚀,被江水哺育了千万年的石舟,最终在2015年完成了它的地质使命。等高线地图上,北纬27°51′14″、东经112°53′27″处的闭合,成为它最后的“航行日志”。

    这艘并非人力所造的“石船”是亿万年地质之力的精妙写意。

    湘潭雨湖区的船形山,以东西延展的陡峭山脊与中部平缓的“甲板”轮廓,成为湘中丘陵间一艘凝固的巨舸。其地质本质是单斜构造地貌,核心由古生代沉积岩叠构而成:基底为4亿年前泥盆系跳马涧组石英砂岩,致密坚硬;上覆石炭系壶天群灰岩与二叠系栖霞组含燧石灰岩,记录着远古浅海沉积历史。软硬交替的岩层序列,为地貌演化埋下伏笔。

    这艘“石船”的诞生始于燕山运动。约1.5亿年前,太平洋板块向东亚大陆俯冲,强烈挤压使湘中岩层褶皱变形。船形山恰位于湘潭向斜构造北西翼,岩层被掀斜为10°-30°的单斜形态——如同巨轮被地壳之力撬起一侧船舷,奠定“船形”骨架。

    真正雕琢其神韵的,是流水差异侵蚀。湘中丰沛的降水沿岩层裂隙下切:松软的页岩夹层快速蚀退,形成舒缓谷地;而坚硬的石英砂岩与厚层灰岩顽强抵抗,凸起为陡峭山脊。尤其逆岩层倾向的东坡,流水垂直剥蚀形成近直立崖壁,恰似劈波船首;顺倾向的西坡则发育缓丘。经千万年风雨精雕,单斜山体终蜕变为泊岸巨舸。

    船形山之奇,在于倾角适中的单斜构造遇见软硬互层的沉积岩,在亚热带流水的定向雕刻下,硬岩为刃,软岩成谷,终使大地之舟乘风于红壤丘陵之间。它是大地写给湘中的一行地质史诗,一艘行驶于岩层深处的时光航船。

    青铜星火

    1981年初,湘潭县九华公社(今湘潭经开区)船形山的一个普通生产队队员朱桂武在平整新房地基时,一锄头挖出了一件造型奇特的青铜器——一头栩栩如生的“野猪”!经文物部门鉴定,这竟是一件距今3000多年的商代青铜猪尊,不仅工艺精湛,更是迄今为止全国发现的唯一一件以野猪为造型的商代青铜酒器,堪称“国宝级”文物!

    商代青铜豕尊的出土,证明了三千年前,这里就有人类先民的活动遗迹。这件重达30公斤的野猪形酒器,獠牙狰狞、鬃毛戟张,通体饰以夔龙纹与鳞甲纹,不仅是迄今发现的唯一商代猪形青铜尊,更是一把解读南方青铜文明的密钥。它的铸造工艺承袭中原礼制,却又在造型上融入了古越人对猪的图腾崇拜,印证了湘江流域作为南北文化交融带的重要地位。

    在我国新石器时代的遗址中,猪的身影早已频繁出现。西安半坡与河姆渡出土的猪骨证明,早在六七千年前,野猪便已被驯化为家猪。到了商代,养猪业已十分发达,甲骨文中记载的“陈豕于室,合家而祀”表明,猪不仅是重要的肉食来源,更是祭祀仪式中的关键祭品。然而,令人费解的是,商代青铜酒器“猪尊”却并未采用温顺的家猪形象,而是选择了一种介于野猪与家猪之间的造型——它既有野猪的尖耳、长吻和矫健四肢,又带有家猪的某些特征。

    野猪机警凶猛,獠牙锋利,在自然界中极具攻击性,而家猪则温顺驯服。商代人为何在祭祀重器中融合两种特质?或许答案就藏在猪尊的细节里:它的盖子上站立着一只凤鸟,肘部装饰着夔龙纹。这些神话动物与猪的组合,暗示着这件器物并非简单的写实雕塑,而是承载着沟通天地的宗教意义。

    作为祭器,猪尊内部曾盛放美酒,而外部则凝聚了商人对自然与超自然的理解。野猪的勇猛、家猪的丰饶,再辅以龙凤的神性,使得这件独一无二的青铜器不仅是祭祀的工具,更可能象征着人与神之间的某种契约——以勇猛辟邪,以丰饶祈愿,以神兽为媒介,将人间虔诚传递至上苍。

    为何商人会选择在此祭祀?笔者猜测,船形山恰位于湘江古河道转弯处,在三千年前很可能是一座三面环水的半岛。这种“水环山抱”的地形,在商周时期往往被视为通灵圣地。考古学家发现,豕尊出土时被精心安置于细沙层中,与周围红壤形成鲜明对比,这种独特的窖藏方式暗示它可能用于重大祭祀后“封存”通神。更耐人寻味的是,器身留有六处修补痕迹,仿佛记录着它曾频繁现身于巫觋起舞的祭祀现场。

    2023年,这件国宝曾回湘潭展出,当它静卧玻璃展柜中时,青铜的冷光与山体的轮廓在时空中重叠,完成了一场跨越三千年的对话。

    “黄金水道”

    贵族埋藏重器选择了船形山,商贾转运漕粮则必经九华。

    船形山所在的九华,曾是明清湘潭“米市”鼎盛时期的咽喉要道。湘江在此甩出一道近乎直角的弯折,形成天然避风港,而形似覆舟的山体则成为往来商船最醒目的航标。据《湘潭县志》载,从长沙南下的商旅,经暮云、易家湾至船形山渡口,再横跨湘江进入湘潭城,这条驿道承载着“湖广熟,天下足”的漕运传奇。

    近代以来,船形山最鲜活的形象是与工业文明紧密相连的。

    那时运锰矿的船就停在山脚下,工人们都叫它“码头山”。市志记载,1936年船形山曾设锰矿转运站,每月三百吨矿石在此登船,逆流驶向汉阳兵工厂熔炉。直到上世纪90年代,这里仍是湘潭钢铁厂原材料运输的重要节点。

    时至今日,山脚下蜿蜒的潭州大道,则正是古驿道的现代转世。

    2023年6月28日,长株潭城轨西环线一期通车,船形山站作为高架站正式启用。站体设计暗合古人对“金盆养鲤”风水格局的推崇——钢结构的流线造型呼应山体轮廓,玻璃幕墙倒映湘江波光,宛如一条银龙游入聚宝盆。当地铁穿行于山峦与江水之间,现代工程学与传统堪舆术完成了一次超时空握手。

    这条千年古道以轨道交通的形式重生——船形山站成为湘潭融入“长株潭半小时生活圈”的关键节点。每天清晨,上班族从高架站台涌入车厢,25分钟即可抵达长沙洋湖商圈。轨道列车呼啸而过的轰鸣,与昔日驿道上马蹄铜铃的声响,在时空中形成奇妙的共振。

    虽然物理形态的船形山已经消失,但它的文化生命仍在延续。

    随着湘潭经开区的设立,船形山从工业边缘地带跃升为长株潭融城核心区。湘潭理工学院依山而建,湘江科学城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烁。2016年,湘潭市将原址附近的一条道路命名为“船山路”;2020年建成的九华滨江公园里,专门设置了一块船形山纪念景墙,上面镌刻着老船形山的轮廓图和历史简介,犹如一艘搭载着“智造”梦想的新船,正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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