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上的幸福感
2025年8月31日
晨露还挂在稻叶尖上时,我总爱蹲在阳台摆弄那盆仙人掌。刺扎手的疼,让我想起十岁那年在田埂上摔的跤——裤腿撕破个洞,混着泥水的血珠渗出来,倒比灶台上那碗寡淡的南瓜粥更有存在感。 那时的天,高高的,蓝得发脆。我背着比书包还沉的猪草筐,踩着露水往家赶时,能看见三伯公佝偻着腰在水田里插秧。他的脊梁像被岁月压弯的扁担,每往前挪一步,泥水就漫过腿肚子,在身后漾开一圈圈涟漪。“小子,”他偶尔直起身捶捶腰,“等你长大了,就不用遭这份罪喽。” 我当时不信,就像不信娘总爱说的那句“好日子在后头”一样——灶台上的油罐见底时,娘总用陶瓷调羹刮着罐底,把那点油星子全淋在我那碗红薯拌的米饭上。 八十年代初,改革的春风吹到我们村时,我正光着膀子在晒谷场晒谷,那晒热的谷粒烫得脚掌很不自在,虽说活计轻松,却不如在水田里干的凉快,但水田里蚊虫叮咬、蚂蟥吸血,令人防不胜防。总的来说,当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就没得轻松的活计,你就得累死累活。不过,出集体工、“吃大锅饭”的弊端,农民是敢怒而不敢言。直到上头的政策有所改变,农民才翘首以盼。当分田到户的那天夜里,我爹破了往常的习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爬起来,摸黑去了分到的几亩水田田埂上站了半晌,大概是兴奋着有了自家的田地,能自由自在地耕种经营。 耕田种地,辛苦得要命,最累的时候,我真的躺在泥地里哭过。新插的秧苗在风中摇摇晃晃,像无数双眼睛瞅着我。远处炊烟慢悠悠地升起来,带上燃着的柴火焦煳味刺鼻得很。我仰望着天上的片片白云,它们飘得那么地轻,那么地闲,突然就想:啥时候我能不用再跟泥巴较劲呢? 那时的幸福很具体,是赶墟日偶尔能买到的半斤油豆腐,金黄的方块泡在酱油里,能下两大碗饭;是过年时娘偷偷藏在枕头下的两块水果糖,糖纸在被窝里窸窸窣窣响;是第一次进城看到的电灯,拉一下绳子就亮,比煤油灯体面多了。 命运的转弯来得猝不及防。九十年代某个清晨,我背着蛇皮袋进城时,脚下的土路突然变成了柏油的。后来我到城里的老同学家做客,我坐着了软乎乎的沙发,睡上了舒爽的席梦思,吃着了冰箱里冷藏的冻鸡冻鱼冻肉。直到我进城工作,也有了这般一应俱全的家具和美食时,幸福了不多久,反倒腻了,怀念起乡村那种朴素的幸福感。 有一次回乡下老家,我发现大伯公的儿子正用插秧机在田里作业,机器“突突突”地跑,一天的活计抵得上过去的半个月。 村口的晒谷场改成了广场舞场地,当年一起割稻子的婶子们穿着花衬衫,和着音乐的节拍扭得正欢。“你看我这金镯子,”三婶撩起袖子给我看,“城里金店买的,比你叔当年给我的银镯子亮堂多了。”她们的笑声脆生生的,惊飞了枝头的山雀子。 去年,我带俩外孙去吃自助餐。面对满桌的海鲜,小外孙未动筷子就皱眉:“外公,怎么没有草莓蛋糕?”“蛋糕么,等下去买。”我由此突然想起童年时揣在怀里的水果糖,糖纸都被体温焐软了,也舍不得立刻剥开吃。可现今的娃儿哪愁没得吃,只愁不张口啊! 小区花园里,遛弯的老伙计们总爱争论哪个年代最幸福。肖老师说六零年代吃食堂不用自己做饭,李师傅怀念八零年代单位分房的日子。我一般不掺和,只是看着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当年田埂上那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当农民的经历虽然很苦很累,但很充实很丰富,是笔人生收获,增添了一生的精彩——酸麻苦咸甜,全部尝个遍。 大外孙拿着最新款的手机刷视频,突然抬头问:“外公,你们那时候没手机,玩什么呢?”“看书呗,或者聊天呗。”随后,我指着天边的云彩给她看,且说:“你看那晚霞,颜色跟我当年在田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红得像燃烧的火焰。”她并无多大反应。 我说她:“你年少不懂,有些快乐,是不用充电的。” 大外孙这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低头刷着屏幕。 晚风穿过树梢,带来一阵熟悉的稻花香。我知道,有些滋味,没尝过苦的人,是品不出甜来的。就像那盆仙人掌,要挨过扎手的疼,才能在贫瘠里开出花来。我不后悔“生不逢时”,因为我有着对幸福的更深感受和解读。 文/唐胜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