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外地,他们都说我们是外国人。”湘乡人一般这样介绍自己的方言。在湘乡、娄底、涟源的几天里,处在老湘语的嘈杂里,完全听不懂他们的话,更别说分辨那“十里不同的音”。当耐心倾听,拨开难懂的语调,走入语言的深处,你会发现,这语言里不仅有着我们的历史,更有着所有方言的现在和未来。 撰文/本报记者唐兵兵
老湘语里有大俗也藏着文艺范古语
鼻音很重的老湘语,单是“嗯安”的自称,就足够让外地人笑上半天,“湘乡卬顽作牛叫”是异乡人对于湘乡方言过于俗气的嘲弄。而拨开那些难懂的音调,就能发现,其中蕴含的“雅”,这些土话里包含了很多上古到唐宋时的古语。嘴上喊着“失陪失陪”,手里不自然作揖,依旧是他们到别人家做客告辞的方式。
“我觉得只保存古湘语的音调,对于方言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双峰文联主席阳剑觉出了双峰土话的式微,组织了双峰方言群,他们更热衷于考究方言的词汇、词义。
“俗是因为很多土话都来源于生活,是农耕语言,你比如说,塘干水尽,是说实在没办法了;掌平的,形容平坦;上头、下头表示方位,是以自己的身体来审视的地理位置的,这些都来源于农耕文明。”阳剑觉得双峰话难懂的土语多少造成了双峰人文化上的自卑,而方言里蕴含着文质彬彬的古语又让他们满含自豪。
“及不,是说去吗?《桃花源记》里,及郡下,谓太守,说如此。及不就是到、去的意思吗。”阳剑说起湘乡方言里的典故,滔滔不绝,“曰,在双峰方言里,就是说的意思。”文雅的“曰”字在古籍里自然不少见,不过在双峰方言里,与当地的文化结合,早已增加了更多的意义和趣味,“答曰”是插嘴,爱叫的乌鸦,双峰人的老话叫“老曰子”。
2016年,阳剑主编了《双峰方言之东扯西绊》(湖南地图出版社),第一次认真审视自己的方言,越来越多古语的发现,让他不无兴奋,像是在为俗气的双峰方言正名,也证明着老湘语的悠久历史和遗世独立的坚守。“别人用‘傻瓜’骂人,我们一直用《资治通鉴》里的‘眄眄’来调侃。”在序言里,阳剑写道。
“湘乡土地亲,十里不同音”
湘乡话的难懂并不只是对于外地人而言,当地人也常常难以听懂彼此的方言,“湘乡土地亲,十里不同音”是湘乡人介绍湘乡方言常用的一句俗语,只是对于外地而言,它们都像外语,难以听出其中的差别来。
“不用十里就不同音了。”刘世文、周广溪、谭仲乔等几个湘乡老街的老人,每天早上都会聚集在南正街口的一个水泥厂,生起一堆炭火“扯谈”上几个小时。他们见证了湘乡的三街、九巷、十八弄的变迁,也见证着方言的改变,新一代的湘乡人很少称呼母亲为“姆妈”,而更靠近普通话的“MOMO”,“线车子”也更多的人称为“单车”。
关于湘乡方言,他们自己都觉得无从说起。“市区出去两三公里,‘行路’这个词的音就不一样了。”现在的湘乡市,方言就分成四片,更别说是包括娄底、涟源地域的老湘乡(1952年1月,湘乡划出一部分,新建双峰县,划出一部分新建涟源县),在方言区域划分上,虽然这些地方同属于娄邵片,而湘乡、双峰、娄底娄星区自成湘双小片。“湘乡话分成城关、泉塘、东郊、白田、潭市,中沙;棋梓、毛田;壶天,翻江;金石、金薮四个大块的地方,各村又有不同。”刘世文打着手势加上文字,才让我能听懂了他们讲述。
刘晨是湘乡金石镇人,他们的语言跟临近的宁乡相似。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他到县城上学,完全听不懂县城里的湘乡话。“有的老师上课都用湘乡话,听课都困难,过了一年才渐渐学会了湘乡话。”学会县城的湘乡话并不能完全交流无障碍,“来自各地的同学,每个地方一种口音,大家还没有说普通话的习惯,都是方言交流。”而在多种方言的环境中浸泡多年,他如今能听懂湘乡各镇的方言。
“有的人听得懂,也有人听不懂。”双峰县荷叶镇大界的曾小雄在县城开了一家按摩店,在县城里,他坚持说荷叶话。荷叶话在双峰的方言里,被认为是最难懂方言之一。
不过在双峰生活的曾小雄,交流、做生意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能听懂双峰话,而他的荷叶话“说慢一点他们大部分人能听懂”。即使听不懂,在外闯荡多年的曾小雄,说普通话也并不困难。他以前在外介绍自己时,多半说是湘乡人,“现在说荷叶人,别人也知道是曾国藩的故乡。”他骄傲地说,他查过族谱,他跟曾国藩同宗。
“更像衡山话,百分之八十的话跟衡山话一样。”曾小雄说,荷叶镇靠近衡山,他的祖辈是从江西迁到衡阳,在衡阳住了几百年,才从衡阳迁到了双峰。在他的记忆里,荷叶人跟衡山人并没有太多直接的交流与往来,只有小时候村里的老人经常会顺着山路到衡山朝拜。“村里不少的媳妇都是衡山嫁过来的。”言语上的相似,加上衡山媳妇的相互介绍,两地的通婚现象普遍存在。
虽然在语言上大界靠近衡山,不过习俗却与双峰无异,与衡山有些许不同。“以前,按照衡山人的习俗,在结婚当天,娘家人半夜要吃一顿,我们这边的人就觉得习俗好怪,不过也没办法,新郎的家人只能半夜起来给他们做饭。”
“来湘乡25年,还是不会说湘乡话”
双峰人、湘乡人之间,曾小雄并不在意是否分得清楚,在他的自我地域定位里,依旧既是双峰人,也是湘乡人。娄底、涟源部分区域都也曾属于湘乡,不过,他们似乎就不如双峰人对于湘乡感到亲近。到了娄底、涟源,“姆妈”已经成了对“奶奶”的称呼。
“以前,湘乡人卖肉,都是把肉挂在梁上割,我们是放在砧板上切。”娄底市娄星区的易光正今年69岁,对于这个差别记得格外清晰,似乎在强调,他们从来都不是湘乡人。
64岁的涟源人梁钜堂在涟源市区摆了个摊位,算命为业。3月27日上午,因为不会普通话,梁钜堂错失了一个外地的客人,“平时来涟源的外地人不多,这段时间有外地人来修路,本来要算命,看我不会普通话,就走了。”他指着前面一条正在施工的路面说。他不会普通话,如果按照语言的标准,除了娄底、涟源的客人,他只可以接安化、新化的外地生意,湘乡、双峰的方言,他听不懂。
“新化、安化的方言跟涟源话像。”他与湘乡的交集,是年轻时候去买过几次猪仔,“听不懂,一般都订好人家了,过去拖就是”。他出生时,涟源已经与湘乡无关,不管从情感还是语言上,他都很难对湘乡产生亲切感,去城里一般也是去安化。
因为语言的缘故,梁钜堂很少去外地,“等提倡普通话的时候,我们已经学不过来了,舌头转不过来。”他年轻时去韶关打过工,韶关的粤语他听不懂,他的涟源话韶关人听不懂,一年多时间里,他像个“失语人”。“买东西就指指那个要买的东西,然后付钱。”他苦笑着说,工地上唯一能勉强跟他沟通的是个江西人。
佶屈聱牙的老湘语带给梁钜堂们不少尴尬和窘境,双峰县文联主席阳剑有一次在北京,碰到有人问路,他用双峰方言说,“我也不晓得”,问路人一头雾水离去,然后转头讪讪地说:“哎,问错人了,碰到个韩国人。”对于那些习惯了老湘语的人而言,学习普通话,其难度并不比学习一门外语更简单。而对于外地人来说,湘乡方言也并不比外语来得更简单。
“我都来湘乡25年了,还不会说湘乡话。”59岁的胡知翠是永州人,1992年来到湘乡做家具生意,“那几年,湘乡人很少说普通话,来了客人都觉得着急。”不过,她碰上了热心的湘乡房东,每次来了客人,住在二楼的房东,就会主动下来帮她招呼生意。“一年多才听出个头绪,但是,25年了,也不会说。”她笑着说,“湘乡人的音很难发,比如说恰饭,我们那边也是这样说,不过他们的发音要把嘴巴张大,撑圆。”胡的儿子罗海波,少年时就来了湘乡,不过学会“恰饭”简单的发音也是在半年以后了。
在菜市场里,胡知翠用带着浓烈永州口音的普通话,与说着湘乡方言的当地人讨价还价,两种完全不同的语言对谈,并不显得奇怪。这大约就是语言融合最初的样子,他们都在改变彼此,彼此适应。
“现在的孩子都是出门说普通话,只有在家里才说方言,大概再过不了多久,方言就要消失了吧。”78岁的周广溪指着街上一群游戏的孩子说。
典故
曾国藩上朝,湘乡话好难懂
在清朝前期和中期,上朝均用满语,汉臣必须学习满语。到了清朝中后期,随着对汉臣的倚重,且为提高办公效率,上朝一律改用北京话。1728年,雍正设“正音书馆”在全国推行北京话,但各地敷衍推诿,到嘉庆时,“正音书馆”几无孑遗。
缺乏统一的语言标准,给沟通带来了巨大麻烦,比如曾国藩是湘乡人,可湘乡话却是最难懂的方言之一。为避免难堪,清末两宫太后召见地方官员时,只好允许有人随同召见,充当“翻译”。
来源:文史博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