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龙虾
2025年6月22日
每年入夏之后,老家洞庭渔村的河沟池渠里,那些被春潮养肥的水草,便更显蓬勃了。它们顶起青春的绿叶,沉落专注的黑根,在水的面底两端迅速生长。透过清澈的水,明晰看见,仰躺或趴附在“绿”与“黑”之间的大小龙虾,无论是嫩灰背壳还是老赤甲壳,一律翘起触须,举着两把烧红的“火夹钳”,像是要拉近水岸与灶膛的距离。 此时,渔村一群刚放暑假的小伙伴,在等待早稻成熟的农闲之日,循着龙虾一天的出没时间段,开始为“人间炊烟”忙碌。 清早,龙虾还在洞穴里睡懒觉,我们便在门墙外比试钓竿钓线长短;龙虾中午也畏惧烈日,躲暗处避光休憩,我们则在屋前屋后的阴湿地挖蚯蚓备钓饵;午后至黄昏,龙虾活跃,明目张胆在水草面张嘴伸钳觅食,我们直接开钓,拿它们当夜饭菜。 我们钓龙虾,最早的师傅应是来自《封神演义》中的姜太公。他钓鱼的方式——直钩无饵,离水三尺。我们钓龙虾也不用带倒刺的弯钩子,随意拾捡一支细竹棍,棍梢绑牢一根祖母纳鞋底的粗白棉线,线头紧系几条蚯蚓作诱饵,简易的钓虾工具即刻完成。然而,就是这道比姜太公钓鱼多出来的“取饵”程序,却让我的钓虾之路,退缩不前。我那时快上初中了,仍然胆小怯懦,怕看到活生生的软体动物。堂弟“就地取材”挖了一罐头瓶蚯蚓,隔着玻璃望见蚯蚓的身体,一下子波浪式伸缩,一下子螺旋状扭曲,这如毛虫毒蛇般的“行走”姿势,吓起我一身汗毛竖立。哪里还敢拈着蚯蚓在掌心拍晕、系上线头? 我只得提着轻巧的塑料空桶,虚心又心虚地跟在堂弟身后,去接住他钓的龙虾。 斜阳穿过堤岸杨柳枝叶缝隙,射到水面。堂弟顺着光线,从容将钓竿线头,稳准地伸垂到龙虾须尖,那看似慵懒的龙虾,猛然张开双钳,夹住一截蚯蚓。不知是扭动的蚯蚓触发了龙虾的斗志,还是蚯蚓的泥腥味诱惑着它的食欲。正当龙虾把蚯蚓往嘴里塞时,堂弟娴熟收竿,龙虾脱离水草,悬挂空中,我递桶迎接,堂弟捏线抖几抖,桶底随即“咚咚”弹跳作响。偶尔也有失手,龙虾夹断蚯蚓,或是半途松开了钳夹,“叮咚”一声,又掉回水中,溅起水波。堂弟告诉我,龙虾不长记性,待他系好了一条新鲜蚯蚓,龙虾又会从黑洞里爬上水草“彩虹”。 夕阳落山,堂弟抢过我提着的大半桶龙虾,在村人和祖母面前笑得嘚瑟而敞亮。龙虾摊开在祖母的木脚盆里,我的心,随着龙虾的窸窣声与低垂的夜幕,渐渐黯然。 我对蚯蚓解除恐惧,一半缘于鲁迅《社戏》里的那段有趣的文字:“我们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掘来穿在铜丝做的小钩上,伏在河沿上去钓虾。虾是水世界里的呆子,决不惮用了自己的两个钳捧着钩尖送到嘴里去的,所以不半天便可以钓到一大碗。”尤其后面那句,“这虾照例是归我吃的”,给了我一种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踏实感。另一半,还是源于那晚实际操作剥解龙虾。祖母教我从虾后背着手,揪住它那不想事的大脑袋,拦腰扭断,只取其尾,从三扇尾翼中掐中翼,拖出虾肠。祖母说那黑灰色的虾肠,极似蚯蚓,没头尾没毛刺,亦无嘴无牙,不咬人伤人。我借丰子恺《吃酒》文中那个钓虾下酒男人的话反驳祖母:“虾这东西,爱吃饭粒和蚯蚓,但蚯蚓龌龊,它吃了,你就吃它,等于你吃蚯蚓。所以我总用饭粒钓虾。” “蚯蚓不是扯出来了吗?”祖母把一碟油炸虾仁和一盆土豆炖虾仁端上桌,我就忍不住馋嘴了,一遍遍默念“没有蚯蚓只有虾,不吃蚯蚓只吃虾”。香辣鲜美的虾味充盈厨屋,谷黄灯光映照下的橘红虾尾,烹熟时已卷曲成团,仿佛一颗颗晶亮剔透的红樱桃。我迫不及待张开小嘴,连壳吃,肉质鲜嫩,嚼起脆嘣,嚯嗦作乐。美食进口腹,打压了心理阴影。 我不再跟在堂弟身后提桶。即使在太阳敲锣打鼓的正午,我也能独自静坐于挑水码头的树荫下,捆紧一挂蚯蚓钓沉潜的龙虾。像钓鱼一样,耐心等候,觉察到线头有咬噬拖拽感,立马拉起钓竿,另一只手赶紧伸出小抄网,一次能兜住好几只龙虾呢。更可喜的是,有回还钓上来一条大滑鲢鱼,它嘴里咬着蚯蚓,鳍刺上还挂扯着打结的棉线。 夏日将堂屋门上“连年有余”的年画晒得有些白旧。稻子熟了,收割了,再过几日,秧苗也稳蔸了,很快就要进入新学期。我们在匆匆急赶暑假作业,顾不上龙虾在水中浮浮沉沉。 人至中年,在故乡钓龙虾的场景依然回荡脑海。钓浮在水草面的龙虾,把握当下,享受快乐;钓沉虾,面对看不到的未来,抱着希望坚持下去,总有欢喜有好运。文/朱小平